灶膛中的余温

发布时间:2025-07-08 15:38:53 中国文化网

总疑心,关于老屋最深的印记,不是那扇吱呀作响的樟木门,也不是天井里漏下的四方天光,而是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、橘红色的余温。

外婆的灶台是黄泥夯的,经年累月,被柴烟熏燎得黢黑油亮,像一块巨大的、凝固的柏油。灶口总是张着,黑洞洞的,仿佛能吞下整捆的柴禾。我最爱蹲在灶口前添柴。干燥的松枝塞进去,“噼啪”一声脆响,火苗就“腾”地窜起来,舔舐着漆黑的锅底,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跳舞,把外婆佝偻着炒菜的影子拉得巨大又摇晃。火光烤着脸,暖烘烘的,带着松脂特有的焦香,混着锅里青菜“滋啦”的爆响,是冬日里最踏实的声响。

外婆的手,像灶膛边沿那些老树根一样,关节粗大,布满深褐的裂纹和洗不掉的烟火色。她炒菜时动作不快,锅铲刮过铁锅的声音有点钝,一下,又一下。有时火候过了,锅底会结一层薄薄的、金黄的锅巴。她总把那点焦脆的锅巴铲下来,盛在缺了口的蓝边小碗里,塞给我。那点带着糊味的焦香,混着米饭的热气,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了的零嘴。我蹲在灶膛前,就着那点余烬的光,小心翼翼地啃,碎屑掉进灰里,也顾不得。

灶膛的火,烧得最旺的时候,映得整个灶间红堂堂的,人影晃动,锅气氤氲。可外婆似乎更在意那火将熄未熄的片刻。饭菜端上桌,她并不急着收拾,而是拿起火钳,在厚厚的灰烬里细细地拨弄。把那些未燃尽的、尚带红芯的炭块轻轻夹出来,埋进灰堆深处。灰是温的,像捂着一窝熟睡的鸟蛋。外婆说,这叫“焐火种”。明早起来,只需拨开灰,添把松毛,轻轻一吹,火苗就能轻易地复燃。省了重新引火的麻烦。

这“焐火种”的举动,在我眼里有种近乎仪式的庄重。昏黄的灯光下(那时屋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),她佝偻着背,火钳在灰里小心地翻找、拨拢,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沙里淘金。灰扑扑的光映着她半边脸,皱纹的沟壑显得更深了。屋里饭菜的香气还未散尽,灶膛的热气也还在往脚底钻,可一种黄昏般的、沉沉的寂静已经笼罩下来。只有火钳偶尔碰到灰里硬炭的轻响,和她低低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喘息。

后来,老屋拆了,连同那座黄泥灶台。外婆也走了,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天,像她焐住的那点火星,最终还是悄然熄灭了。

去年深冬,我偶然回到已成废墟的老屋地基旁。寒风卷着枯草和碎瓦砾。踩着碎砖乱瓦,凭着模糊的记忆,竟也摸到了当初灶台大概的位置。泥灶早已化作尘土,连一块完整的砖都寻不见了。地上只有厚厚的、冻硬的浮土和衰草。鬼使神差地,我蹲下身,学着外婆的样子,用手在那片冰冷的浮土里扒拉。指尖很快冻得发麻,触到的只有碎石子、冻土块和不知名的草根。当然什么也没有。

可就在我准备起身,拍掉手上冰冷的泥土时,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异样。不是炭,也不是火星。是一小块异常坚硬、光滑的东西,埋在冻土深处。费力地抠出来,借着昏沉的天光看——竟是一小块瓷片。很小,边缘锋利,是那种最普通的、粗瓷碗的碎片。釉面是浑浊的白色,沾满了泥污,唯独碗底残留着一圈模糊的、靛蓝色的边。

蓝边碗。

那个盛过无数次焦脆锅巴的、缺了口的蓝边碗的碎片。

它就那么冰冷地、沉默地躺在我冻得通红的掌心。没有火光映照,没有饭菜香气,没有外婆低低的喘息。只有旷野里呼啸而过的寒风,卷起地上的浮尘,迷得人眼睛发酸。

我攥着那小块碎瓷片,在冻硬的废墟上蹲了很久。指尖传来的只有刺骨的冰凉和锋利的边缘。脑子里空空荡荡,没有涌起“睹物思人”的悲情,也没有“时光飞逝”的慨叹。只有一些毫无逻辑的碎片在眼前闪: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把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;外婆粗粝的手指捏着那块金黄的锅巴;火钳在灰里拨弄时发出“沙沙”的、令人昏昏欲睡的轻响;还有那只碗缺口处,总有一个小小的豁口,像一张永远闭不拢的嘴……

风更紧了,卷着沙土打在脸上,生疼。我最终没有带走那块瓷片。只是把它重新埋回了冻土深处,就在原来灶膛灰堆的位置。用脚胡乱踩实了浮土。

起身离开时,暮色四合,四野苍茫。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,冻得人牙齿打颤。可奇怪的是,就在那刺骨的寒冷里,攥过碎瓷片的掌心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、幻觉般的温意。像灶膛深处,被灰烬温柔覆盖着的,那点将熄未熄的橘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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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 来源:今日热点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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